不修

一位深藏功与名的女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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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一段死亡后话]


高一刚上两个多月,她死了,学校的不适应,住宿的不习惯。然后在一个星期里,开始时,是听到她快不行了的消息,接着,在一天夜里,十点晚自习回去刚进房门,妈妈坐在床上说,太太死了。我听见了后,依旧干自己的事情,拿着盆去洗脸,在卫生间把水龙头打开接水,看着冒出来的水,自己也哭了,对着镜子,捂着嘴,眼泪从指缝里冒出来,当时想的就是,再也叫不了“太太”了,再也没有人答应了。几分钟后,擦干净脸,若无其事的回到房间坐下,妈妈说,你这几天自己好好照顾自己。然后就下楼走了。

我关上灯,坐在床上,坐了十分钟,忘了在想什么,又是突然就哭了。哭得特别难过,比被爸爸打骂后哭得还难过。哭完很累,打电话给P,她听我哭了一会说,你以前还说,任何人死你都不会哭的呢。

那天晚上哭过后,就再也没有哭了。的确,人死了,我在别人面前一点都没有流过眼泪。


第二天照常上课,晚自习的时候,写了张请假条去办公室找班主任批假条。那个时候高一还在县中的灰色的小楼里,木质的窗户,窗外有一排水杉,刚好秋天,都黄了,特别好看,经常落雨,叶子就一层层绵绵软软的铺在地上,踩一脚下去,吱吱地冒水。这个记得特别清楚,从二楼的木窗往外面看橘黄色的水杉树,经常上课就这样走神掉了。也常想毕业后,能秋天

回去,拍下来。


第三天夜里,爸爸和一个叔叔开车来接我,一路都很轻松,开玩笑,吃橘子,鸭翅,吃完一袋的鸭翅,坐在车上睡着。路程经过高速以及山路,在无人的山路里前行,两边是不见光火的树林,路上有突然冒出来被车灯闪亮绿眼的野猫、黄鼠狼。到了夜间山路很安静,就没人再说话了。


将近夜晚九点的时候,车开到门口,一下车,就被一群人围着,用麻衣生硬包裹,有亲戚拽着我,一边哭一边喊,太太没得了,太太没得了。我手足无措地跟着爸爸,按照当地传统的规矩走进去,旁边年长的人小声告诉爸爸该走几步,拜几下,我慌张地被麻衣生生穿戴了后,胆怯的在后面跪下。整个过程,荒诞而没有一点的敬畏、尊重与难过,结束了那几分钟后,迅速地脱了麻衣,逃离,如释重负。跟着爸爸去旁边的餐馆吃饭。那几天,一直跟着爸爸,因为我们两个同样的是手足无措地异乡人。

吃饭的时候我们还在开玩笑,吃了很多,然后去对面的阿姨家睡觉。因为家里没有房间再容纳我了。好像所有人看我都是充满了同情的,我去阿姨家,脱鞋子进屋的时候,她问,太太没了,你可难过呀。我生涩的笑笑,不说话。难过的心情一点都酝酿不起来,倒是别人比我更加小心翼翼,生怕触碰到了我的什么神经,对待我格外细心。而外面,依旧响着奇怪的哭丧,请来的乐队演奏的歌曲不停歇的响着,让人觉得巨大的隔阂,如同一场闹剧,自己也被他们当做了小丑来装扮。


后一天,出殡,早早起来,他们让我捧着骨灰,走在最前面。

一路上,强加给自己的一种心理,让自己去怀念。

可是,你总能觉得,一个人的死只与一个人直接关联的家庭有关,即便是亲戚,他们也不在乎,感受不到的。我站在那里,看着其他称得上亲戚的人没心没肺的开着玩笑,有些人急忙的来,匆忙的走,完成一项任务,有些人因为过生日、朋友聚餐而打电话来说,来不了。这些都无法怪罪,因为到了他们的时候,我也会是一样的角色,于己无关的时候,都轻松自在,完成场面上的行径,心里的言语是,不过是一个人死了。

捧着骨灰走很长的路,上山,不能撒娇说,把骨灰盒递给别人来拿。这其实也是一个结束后如释重负的任务,情感这种东西自我臆想的成分太大了。我一路上把自己想的很伤感,很可怜。将骨灰盒交付过去,看着下葬,妈妈严厉的语气命令我跪在没有草垫的黄土上祭拜。不情愿地完成过后,迅速与这些形式再见,告诉他们,我先下山。


于是在一个人回去的路上,看着路边的野菊和芦苇,突然却觉得到一点点的悲伤了。在南方秋天十一月的空气下,穿着单薄的衣物,在山间公路上独自行走,想起刚刚亲手送走了一个亲人。就在那个时候,一路上摘了些野菊花回去,回家后,放在灵堂的黑白画像面前。妈妈回来后,看见,很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头,我知道她们两个间情感最深,相互疼爱,一方的死亡是对另一方最毁灭的打击。不容侵犯的,如果有另外的人对其中一方好,那她也会对另外的那个人好。


我在餐宴的人群中,看见了奶奶。朝她走过去问好,看她眼睛还是红红的,她说,太太死了,你怎么没哭呢,我都哭了。
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,低下头玩弄手指。他们也一定习惯了我的沉默不语。

很多时候,回答的话,越少越好,从小话语就不多,因为真话伤人,假话有悖于原则。所以,就沉默的笑笑。

爸爸在说,来吃饭的人真是多。

妈妈说,太太是百岁老人了,很多人家有小孩的都要带来讨碗饭吃,是百岁饭。


我在灵堂前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条幅,看见她的名字。十几年里,从不知道她叫什么,甚至连姓都不曾知道。她的名字只叫太太。

那个名字,我默默心里念了很多遍都觉得和自己无关,与她也无关,叫这个名字的人对我来说是模糊的,不认识的。

很多老人都是这样,你从始至终都叫她奶奶,叫他外婆,特别是女性,从未听人提过她的名字,听见外人叫也是跟着丈夫叫什么什么夫人。在丧失名字后,她的身份与名字合为一体了。一辈子都在别人家为丈夫做家事,生孩子,抚养孩子,生生死死都在丈夫的家里,嫁过去后,就能看见自己埋在丈夫家乡土地里的模样。

只是我再一次看她的名字的时候,想到也有人呼喊她名字的那些年里,同我一般大的年纪。上学堂,她的朋友、姐妹们,咬字地主意叫着她的名字。

太太一直是穿着民国时期盘扣的蓝布衫的,很美,秀丽,颜色刚刚好。那种颜色,年轻到老年都能穿,从稚嫩到耄耋的温和。

她在作为别人夫人的这几十年里,在被别人叫妈妈,叫奶奶,叫太太的这几十年里,是不是后来也渐渐淡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呢。

我没有机会再同她说话,问清楚她的事情,她的一生,经过,她的思想,想法。这是我哭泣的原因。


我记得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,五六岁,每天中午和晚上被带到她家去吃饭,她做的都是我爱吃的菜。那个时候,我还不知道她是谁,只和外公亲,只是知道那只是个吃饭的地方,让我叫她太太也就叫了,不知道太太是谁。

后来有一天下午,外公出门有事,就把我带到她家去让我呆在那里。我很胆怯不知道怎么办,坐在那里,不说话。她就跟我玩游戏,教我绣花,打中国结,学会了一点就奖励我一颗葡萄干。那次之后,特别喜欢她,意识里却依旧不知道她到底是谁。

过了两三年后,她搬过去住外公家里,就更加亲了。晚上跟我一起睡觉,讲很多故事给我听。说她的小时候,被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做闺女,去上海,家里是开洋楼的,很有钱,后院有一片石榴园,石榴成熟的时候,开五瓣来吃。她一直有许多吃东西和生活的小细节,即使后来变得穷了,也一直维持着品好,什么样的花插什么花瓶,不同食物该放置什么样的器皿里,食物该怎么料理,家具的放置,衣物的搭配,她都做得刚刚好,在生活并不富裕的后来,她也尽量维持而不显得矫情做作,一幅大家闺秀的模样。后来日本人来,她带着几马车的钱财逃跑回家乡,一路战途奔波,钱财散尽,各种原因丢弃、被抢,回到家的时候,就剩一条性命。她说,那些东西都不重要的啊,回到家,看到自己十多年没见得着面的亲妹妹才是重要的。

再后来,我变了,到了我最叛逆的时候,不愿再去外公家,不愿假期被困在乡下,不愿意和几个老人成天呆在屋子里无所事事,自我意识也越来越强,他们说的,我开始懂得辨认出错误,碰见错误又不方便指出,就埋在心里,而那种错误的不被我喜欢的观念和谈吐也让我心里和他们越来越远。

在学习也越来越忙之后,很难再回到那里看他们。一年不过两次,也不久留。

大致是在她死去的前两年的寒冬,她希望我和她一起拍照,我以为叫我过去给她拍照,痛快答应了,可是她希望的是让我和她一起合影,我不愿意,跑开了。跑开的时候,看见她的失落。她肯定在想,这个小时候那么乖,腻在我身边,一口一个太太的小孩子跑哪去了呢。

可是那两年也是我最不喜欢自己,与自己最纠结的两年,我不喜欢自己发育变形的模样,不喜欢自己日渐发胖的身材,不喜欢自己脸上的痘痘,不喜欢自己穿的衣服,拒绝任何形式的拍照,拒绝任何的公开露面。

在她死的那两天里,我确实在回想的时候感到难过和愧疚。

而外公也一直在我耳边念叨,太太一直在等你回来啊,等你啊,你怎么就是不会来呢,最后一面都没见得着。


又写一次她,是因为又快到她死的日子了。不像避讳说死,没那么难听的一个字,她就是死了。

也因为翻找照片的时候,看见妈妈大致我这个年纪,年轻的时候和她的合影,在最好的年岁里。

这应该是我写得最平实最平铺直叙最不避讳自己内心动态与缺点,而写出自己内心无甚难过的一次。曾经在高中写过很多次她的死,很多的修饰,很多捏造,很多气氛的渲染,很多美化加工了自己和她,那些里面写了当时的难过和怀念。

现在却想写出当时最真实的自己和人群,即便文字苍白,味同嚼蜡。


其实,写任何东西只是为了给自己以后作为一个参考和交代,望观者不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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